林风眠《仕女图》

题记

木心说过“林风眠先生曾经是, 咱们的‘符号性’的灵魂东谈主物。”

1990年林风眠逝世前，报上有不少对于他在香港的生活和创作的报谈，木心看了说：“林风眠40年代的一批喜跃画静物画很好，相当稳定甘醇，‘文革’初怕批斗，都毁了，后想疏导那些，已不可能。我要写林风眠，但要等他身后发表，否则他读了会受不了的。”

林风眠身后，木心的《双重悲悼》发表，其文对这位昔日的真挚，他的艺术与东谈主生的双重红运的因果交汇，他的才华、抱负、失意和劝诱的叙述与批判，情逾骨血，分析机敏，走笔剀切，令东谈主惊奇。

——曹立伟

我像斯芬克司,坐在沙漠里,伟大的时期一个一个畴前了,我依然不动。

——林风眠

林风眠

双重悲悼

文/木心

艺术家的一世，各有其创作的黄金期，或在后生，或在中年，或在老年，三者相对而论，黄金期在晏晚的艺术家，一样臻于大成意境——英锐早卒读者属于才子型，彗星昙花，一时光艳，天然很可儿，毕竟可怜可惜。

腾达有为者属于健将型，功力指示就深厚得多，作品的质和量，得以有模有样占一席地，所牺牲的，在于登封而未能造极。

大师型的艺术家，其创作历程辄长达半个世纪，一程又一程地耽溺立场，终于担当了东谈主性中的最大的可能，圆融通彻，光风霁月，含笑而逝。

所谓“灵感之作”，其宿命是：不可再得。

疏导一种步调，画一个题材，它的进向势必是：生——熟——烂，故画家的智能，就在于熟到饱和点时，阻滞罢手，“成了”，然后另觅十架，尼采对艺术家的道喜是：死一火——回生——死一火——回生……长生，那艺术家所上的十架不是七个，而是七十七个七个。

颇多艺术家都在这个圣洁的肆虐的临界度上不肯或不知凝敛，顺我方的水推我方的舟，卒致覆舟。

要是迁借释家的心理分析来关照上述的步地，也许应该归于：贪、惰，讨论词对于原来简易忙碌的艺术家，那就更令东谈主怅惘困惑，不知从何诠疏——个东谈主的悲剧痛恨于时期的悲剧，时期的悲剧中亦实在有着个东谈主自己的悲剧。

林风眠 《渔人和鱼鹰》

中国大陆1949后文艺念念潮一片红，而淡红、正红、深红还多着头绪，对于着名望地位的老画家，固然处于更正念念绪之前哨，毕竟又是拉拢配合的对象，不画工农兵而画点花草山水可算是庙堂之量，只是花草务必旭日东升，山水之间红旗拖拉机是少不了的。

这时，在杭州艺专的展览厅中，不错看到林风眠先生的《紫藤》、《绣球花》，夹杂在张翻新之牙舞宣战之爪的无数木刻油画中，显得一片静气，绚丽动东谈主。

天然，我是另有感叹的：“林先生在，画图在。”

那时国画家，以“东谈主民脍炙人丁”、“国际友东谈主赏玩”、“承袭民族传统”等口头，暂时还有存身之地，而所谓“洋画家”，即是早年游学西洋，受西方近代骁雄的画家，就一概划为“财富阶层反动沉迷没落的念念想毅力的传播者”，明里是给以相应的地位和工资，黝黑是脑怒、监督，叫作念“里面限度使用”——当我蹀躞在艺专的展览厅内，站在林先生的画前，像站在窗前，清洁的空气施施然透进来，窗外是宇宙，是欧罗巴，是法国、解放的东谈主的寰宇……

那年代，西方的画集还未遭检查充公，但还是都藏起来，要看亦然暗暗地独览，一切闷在心里，知谈这宇宙边界的画图、艺术、文化，依然无恙，而一天天变得远之又远了。

作个譬如：西方中叶纪和近代的画家们的作品，只可在印刷物上给与费解的感应，像馒头食物，牌子，内涵都是极好，而我渴慕得到的却是簇新果蔬，林风眠先生的画，就在这么的性质上，曾经恩惠过我。

林风眠 《林中清早》

一个艺术家，与历史上的艺术家的心理是单向的，艺术在，东谈主已不在。

与同期代的艺术家的心理不错由单向转为两边，赏其作品，慕其为东谈主，近之，晤之，受启迪得教会，饮其玄奥，效其风姿——这就是，一个艺术家固然有满盈多的历史上的先辈不错钦慕奴才，师法着力，但也需要与同代而不同辈辞世的艺术家营业，否则，就有孤苦感，以致悲惶懆急，以致颓落颓隳。

1950年秋天，铭刻西湖白堤的群柳黄叶纷飞，那么是深秋，第一次手脚林家的来宾，自后知谈林先生亦然稳重的，自后又知谈几个年青东谈主常去探望他，他不致太稳重——近玉泉了，灰色围墙，里面的院落颇雄伟，居中一幢法国式的二层别墅，亦然浅灰的，四周果木扶疏，都落叶了，说是林先生当国立杭州艺专校永劫建筑的，楼下正房是客厅，很大似的，四壁立满国画唱片，坐具是几个茶褐色丝绒的蒲围，空旷有点旷费……我又想假如不旷费倒不合了，这时我已踏上楼梯，十九世纪戈蒂叶他们去见雨果，也未免是此种样式，最佳楼梯长得走不完，讲面晤一位深神秘视的师尊，不怕问，不愁考试，只懆急于如何智商让他明悉我的真诚，我那时的嗅觉不错面目为“枯燥”。

这是初次，亦然末次，林先生不会敬重我，我也不会再来。

中等身体，深褐色皮鞋，爱因斯坦也爱穿这种圆头厚底的，隐格花呢宽裤，灰米黄粗绒线高领套衫，十分疏松，脸上布满笑貌，是以看不通晓，只以为颜卢光润气色极佳，头戴法兰西小帽，也深褐。

另外，一只烟斗——林风眠。

林风眠 《扁舟野渡》

在红旗成阵，锣饱读喧天，处处高呼万岁，满目军装蓝布东谈主民装的中国大陆，我见到林先生，就等于诠释除了红旗锣饱读军装东谈主民装，还有别的可能的“践诺”存在——他说着，笑着，瞅着板烟，那么他去过的场所我也将去，巴黎、波恩、佛罗伦斯——艺术家除了一己的抱负志愿要酬偿完成，他还得担当一份“符号性”，这是时期历史赋予的，但丁、歌德、贝多芬、达文西……他们担当的最大的“符号性”，而尚有中的、小的、乃至小型的，都得由天主的选民来逐个担当。

当听到的什么“一代宗匠”，实在亦然拖拉其词，“一代”又在那边。要是“一代”不景气，岂非有辱宗匠，我所目睹的，有以教我的某几位前辈前驱，是在于他们各有符号性，不同期不同地，他担当过大小不等的符号，使咱们这种二十岁驾御的艺术初征者，能够快慰地走我方的艺术的路。

国际东谈主、局外东谈主、门外东谈主是难于理解咱们当年的处境，且不说走头无门，就是日常的闷郁，已够淹霉一棵稚嫩的苗子，但既然看到了父老的东谈主和画，东谈主如其画画如其东谈主，勇气信心油可是起，一切显得天然了，势必了，盎然凛然昂豪放了——环视长方型的画室，壁面全蒙三夹板，取木质骨子，近顶处有几块斜竖的磨砂玻璃，内安乳白灯泡，书桌庞大，两侧置落地长杆照耀灯，纸是宣纸，神志是水粉，在那时，以绘告白用的水粉色和合墨汁画在宣纸上，乃是首创，兼水墨水彩之清灵，油彩粉彩之浓郁，学生们惊悦赞好意思，以为是一条新径。

而况真挚很酷爱，善于应和孩子们的傻气，时常纵声大笑，添几句即景点题的矜重俏皮话，他语调轻，笑声响，这是好的。

要是语响，笑轻，那就不好了。

林风眠 《渔村丰充》 约1950-1960年代

书桌下一方毡，图案是孔雀开屏，夜晚，四野理智，但闻风吹树枝，踏在孔雀头上，别传常常画到天明。

咱们好像是五六个东谈主，画室不小，已闹盈盈地，又吃点心了，以蓝花粗瓷大碗盛来，是汤圆抑年糕就记不真，其实我一直处于昏瞀景色中，又要看画，又要看画家，又要言语，又要试吃环境，平时过的是单调枯索的日子，转眼羼入颜色音响形象的游涡中，流动太快，应接不暇，既喜跃这么无尽无休地进行下去，又但愿早些脱出氛围，由我独自走在秋风萧瑟的西湖白堤上。

一个东谈主的后生时期，总有几段铭刻的时刻余韵毕生。

自从阿谁下昼之后，我莫得再去林先生家，西班牙有位体裁家叫阿左林，他有一篇散文，《阿左林是乖癖的》，我偶而更乖癖，别的同学、一又友都频繁去玉泉那边的浅灰色别墅作客，来邀我同业，我说“不想去”，“为什么不去”“没什么”，“林先生说你是画家，更像是诗东谈主”……

“去吧”，“我不是画家更不是诗东谈主”——真的从此莫得去，有时路线那玉泉路边的围墙，看看里面浅灰的二层楼，下昼，灰米黄疏松的粗绒线套衫，法兰西小帽，烟斗……

上海。

一九五一年咱们这几个年青东谈主，有的辍学，有的离职，都从杭州转到上海了，在那时，诚是乖癖行动，由于受不了那些集体方针的“章程”、“轨制”，愿意流浪营生，以为上海不同于杭州，或者还不错高兴咱们闯荡。

林先生在杭州，来信说他尚称安好，一边嚼花生糖、胡桃，一边画，画到早晨是常有的事，信写得很长，很仔细，笔迹极真朴，不按中国书道碑本的牌理，却字字有好意思感，强盛姿媚自成风调，其实是一种永久淬真金不怕火的孩子气，他在信上说：

“我像斯芬克士，坐在沙漠里，伟大的时期一个一个畴前了，我依然不动。”

林风眠先生担任国立艺专校永劫，校风开明，学术解放，实在体现了蔡元培先生的莳植方针与好意思育主张，教学相长，博大深通，至少曾经是一个洽商，一个瞎想。

林先生无党无派，卓然孤立，九十余年如一日，这种程序在西方社会，自非隐衷，而在中国大陆，却是难能宝贵，唯其难能，尤为宝贵，试看当年些许画家，有闲帮闲，有凶帮凶，损东谈主自私，不自私也要损东谈主——那么，林风眠先生真的像斯芬克士，坐在红色风暴的文化沙漠里，静看自封伟大的时期一个一个畴前，他昼夜作画不啻，这是他的创作的黄金期的讲求运转。

似乎因为毅力到有林先生在那里画画，咱们暂时不画也不必懆急，便一心去打工，医学挂图、舞台背景、临时期课，有什么作念什么，市内房租贵，借宿在朝外，吃路边摊，自备胡椒粉也算是一种浊富。

林风眠 《丰充的早晨》 1950年代

要是写信给林先生，怕检验，便称“姆妈，你好”，夹入许多小市民的儿女家常话，也不乏双关、暗语，归正先生大聪惠，都能体会得出的，其实这些年青东谈主少量也不“反动”，毫无高明可言，都只为政事环境万分明锐，万一发生污蔑，对先生有所不利。

好像也莫得多久，不动的斯芬克士被迫了，林先生在杭州艺专受排挤的步地由隐而显，由缓而剧，自后他还扮演给我看，“学生见我走路，都这么，这么，把身子贴到墙边，就像我带着疫疠病菌……”

先生毕竟谙通时务世故，西湖虽好，玉泉的旧地已非久安之地，再留念，是大不智，便悄然离职，也到上海来了——姑且举一个事例，便可明了那时光景的杭州艺专的“大好场地”——所谓“文艺为工农兵”乃是总的创作标的，而艺专是个学习机构，在时刻上步调上有所模仿于西方，实为正常正常，但是不，希腊罗马雕像一概废了，印象派、野兽派、立体方针、弘扬方针……这些画册都禁看，实写的，文艺回复大师的画和雕镂的印刷品不错翻翻吧，开大会时，引导东谈主作念讲话，绝对批判西方财富阶层艺术，标语：“文艺回复滚出去！”——好了，意大利文艺回复三杰也要遭驱散，我等小子早走一步还算是机灵知趣的，而斯芬克士先生也算走得实时，咱们心里通晓，林先生的“动”，是为了保执他的“不动”。

林先生离杭迁沪的有洽商乃睿智之举，从那时始，直到“文革”前夜，是他的画图创作黄金时期的巅峰阶段，他解脱了教务株连，不必上班开会学习受“批判与自我月旦”的折磨，久处牢笼，忽得平缓，老是勃勃盼望，创作欲空前蓬勃。

我照旧阿左林脾性，乖癖的，去造访一次，就永劫不登门，待到被迫胁：“邀你三次了。再不去林先生会起火的。”我一笑，坐窝就随着走。

林风眠 《戏曲东谈主物：宝莲灯》

南昌路，以前属于法租界，林先生的寓所是幢步调楼房，前邻法文协会，后接法国公园，那一代的行谈树，上海东谈主叫作念法国梧桐，其实是枫科，因为枝干光净，又布满法租界，想天然地命名法国梧桐了。

从路对面，不错望见二楼客厅的窗，帷幔长垂，暗无灯光，过路按了门铃，林先生必是从画室转入客厅，在幔缝间俯察来者是谁，不欲接见，就阒无动静，有约，或愿晤，便亲自下楼，到小天井时已谈笑称号——这是从前法国外侨的住宅，楼梯暗暗，扶栏木质坚致，险峻交代的折角处，立着一对马靴，皮质细致技俩优雅，几次想知谈这是谁的，自后我我方解答，是从前的屋主剩下的，放在三角小平面上很安妥，有气愤，林先生就不去动它，日久蒙尘，更古趣。

“茶？照旧酒？”

一到画室坐定，林先生惯于这么问，我择其一，从不说一个“大意”，要是我问来宾，也愿他有所指定——五十年代的中国大陆，所谓“腾贵者最愚蠢，卑贱者最贤慧”，能一坐下来就得到主东谈主亲手倒给你的一杯莱姆或白兰地，感到分外瑰好意思，真实冥顽不灵了。

酒、茶、言、笑，有时去隔邻的川菜馆“洁而精”共餐，最得意确天然是看林先生的新作，一位画家，必定是一位月旦家，创作的经过原系月旦的经过，尤其画到半途，这位月旦家岸然登场，直谈临了画完，他还理所天然地耽误不去，至此，画家退开，画装框，上墙，画家成为不雅众之一。

除了这种立场，还可另有立场：当别东谈主看他的画时，他在旁看别东谈主的神志（面部的、肢体的），听别东谈主言语（无论是贬是褒是理解是误解），那时，他等于借了别东谈主的目光来看我方的画，凭借别东谈主的心智来掂估我方的精神居品——林先生之可爱咱们看他的画，说他的画，大致由于上述的起因，他叼着烟斗，双臂交叠在胸前，微含笑，时而大笑。

林风眠 《芦燕》

画平摊在客厅的地毯上，咱们站着，弯腰俯瞰，林先生立于对面，他看到我方的画是倒向的，他在看咱们，咱们的提防力绝对集结于画面，没毅力到画家在借用不雅者的眼，甚诚意，我毅力到，也未几想，似乎想是不敬的，不规定，只是以为一个画家最欢喜的时刻，粗略即是这么的时刻，而这么的时刻亦然依次赢得的，当我以我方的画请问于林先生，我也偷借了他的高眼，评隲了我方的作品。

在画家的一世中，这么的欢喜时刻终究是嫌少不嫌多。

他给东谈主看画是分类的，亦可谓分等的，忖度你的倾向性，拿出你所止境喜好的，此为分类，他不肯将我方钟爱的作品给赏识力未入流的东谈主看，此为分等——单论这种立场和方式，我就由衷认可，何况总有办法诱得先生将秘藏在隐僻处的灵感之作，亲自逐个大开（那是指五十年代上叶，在沪地所作的画），约莫一百来幅，67×67 cm，宣纸、水墨粉彩。

最佳的是“静物”，一只瓶、一片布，两三果子，简无可简，曲调暗，颜色却千变万化，蕴藉在灰黑之中，统体素净，用色用得如斯贞洁，莫得在别家的画上见过，而况是大块面平涂的，肌理神秘，处处有性命悸动，变成最轻极限的戏剧性。

那些被手脚素材的瓶罐杯盏，都不再是什物的映象，隧谈升华这画家的不雅念的假托，是以画面上一味稚气拙憨，合座效应却晶莹空明——每当我看到这些“静物”，猜测这些个“静物”，无不心凝念念释，为林先生庆贺，他得到了精品，莫得东谈主曾经画到过那么静，而过循着这条幽径，再要画，似乎亦然不可能的。

林风眠 《琵琶仕女》 1950年代

另一类是“喜跃”，一样是中国江南的庭院，中间几椽平屋，周围草木扶疏。草是闲草，以致蒿莱絮聒，本也不分科别。

不择姿态，满幅信笔乱涂，这种熟练后的生涩，严谨中放荡，饶成心念念，却有一种恬漠冲酥的逸乐，沁东谈主心脾，儿童画的灵活是先天之真，画家参透旨趣，限度翰墨，松驰挥洒，是后天之真，一针一线，魔力四起，而况，中国古代画家是以墨代色的，林先生是以色代墨，笔法又绝对脱出前东谈主窠臼。

这类“喜跃”的组合因素机位丰盈，布局是中国山水的三点透视，东谈主形是明清衣饰的侍女，有木偶、皮影意思，无数的线是从瓷画漆画上得来的飘俏流利，于是，合座对待一幅画时，豪阔当代设想遮掩性，那是指得意方针享受进度上的视觉飨宴。

其他如芦雁、猫头鹰、小鸟、鹭鸶、裸女、京剧越剧东谈主物，立场也强烈得一望而知出于林风眠笔下，而其他的“静物”、“喜跃”中的精品相较，就显得次要了。

林风眠 《金鱼》 1940年代

林先生受西方画图的测验影响，或可列为从印象派到立体方针这一段史程有所渊源，我曾问过：为何不再朝前探索，他回答：“我画我懂得的，不懂，我不画。”这天然是丰足，冲谦自牧，珍稀的良习。

我在看了他的某几幅偏重场地结构的画后，又曾问过：何不索性插足“玄虚”，他但愿我写一篇对于当代玄虚方针的说明。

固然都只是轻快的说笑，我一直是放在心上的，筹念念这么的一篇文章，但时已不足——浩劫临头，从此莫得碰头的因缘了。

一九六六年，“文革”掀翻不久，便传来凶讯，林先生被拘留于上海市**局第一守护所，按沪东谈主学问，凡紧要政事犯，都是羁押在第一守护所的，这时辰咱们几个学生亦各有逆境险境，终于先后下狱，直到畅通明期，我才知谈，林先生的最佳最有代表性的画，都毁灭了——是画家亲手毁灭了它们。

国际东谈主士一定会惊讶，纸本的未经装裱成轴的画，等于是张薄纸，一百张一千张，也有场所不错匿藏，独一躬行阅历过“文革”的牵缠者，才知谈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，红卫兵、抗拒派依次搜检查，技巧之霸谈傲气，步调之奸猾精到，却是史无先例，墙壁凿破，地板撬开，瓦片翻身，连桌上的一盆菜也倒出来用筷子爬拨，是否有罪证混在菜里，要想保存一幅画都不可能，何况十幅百幅。

国际东谈主士固然看过好多“文革”史料，知识分子如何干入牛棚，将接作事，艺术家如何受尽侮辱，疯疯癫癫，但难于想像一个画家会轮到不得不亲手撤消我方毕生心血的结晶，这比隐藏我方的身体更其惨痛酷烈，因为“寻短见”是一种遴荐，摈弃性命万事齐休也可说得到了解脱，而当一个画家正处于熟谙期，创作欲热火朝天，出路无限光泽，转眼，他的画即是他的要糊口必得将画毁去——东谈主东谈主都是第一次碰到“文革”，中国的历史教养是秦朝的焚典坑儒，明清的文字狱，西洋的历史教养是中叶纪的宗教裁判庭，二次大战德王法西斯，这些逾期的平乏的学问，根柢不成应答“文革”的狡诈暴乱，愈想愈以为这些画必定会致我方以死命。

林风眠 《青衣仕女》1960年代

本来林先生在家中画，晚上画，外界不解底细，到了这个举国自便的时刻，破四旧，计帐洋东谈主古东谈主，打倒反动学术泰斗，有国际关系的，叫作念“里通番邦”，间谍密探，帝国方针在中国的代理东谈主，林先生的画，单是一张，就不错罗织多种罪名，我以自己的体会，绝对理解林先生那时怯生生心理的压力，全上海市到处是游行的锣饱读声，标语声，东谈主潮澎湃，马路和街谈里弄火光烟气弥散，批斗、示众、游街、押赴法场、各学派争权、流系之中内耗，真枪实弹、血肉横飞……在这么的时空中，再看看我方的画，要是暴露在红卫兵抗拒队的眼前……

画在东谈主一火

东谈主画俱一火

画一火东谈主在

三种可能，必须立即作出判断而定抉择，第一种其实就是第二种，东谈主因画死，画不会留住来，是以，什么“只求画能保存，甘心牺牲性命”，此种贪污之见是自欺费力，那时也会陡然记起中国古谚：“膏粱年少不死于盗匪之手”（林先生辞老师之职而退隐申江，庶几不负“膏粱年少，坐不垂堂”之训），唯有摈弃画，裁减罪名，东谈主才有望活下来，才顺应为艺术殉谈的精髓，林先生那时的有洽商，不过乎上述的原委，他说得简明：“只消东谈主辞世，还不错再画。”

这是理智的，大丧胆的，艺术家下了最千里痛最强烈的狠心，他独平缓南昌路寓所的浴室里，用火，用水，烽火和冲走了十年十五年积存下来的精品，在中外古今的好意思术史上，莫得比这件故实更悲剧的例子，而灾荒的事，还在后头……

林风眠 《天晚渔舟》

达文西、波提切利他们畏于宗教摧折，曾经烧掉过一些画，所幸是次要之作，米豁达基罗也淹没我方的作品，那是他不顾留在东谈主世的部分草稿，也许有东谈主会疑心林风眠先生缘何如斯惊怖怕事，须知在暴君暴民的淫威下，些许东谈主由于少量诬指的“反动罪证”，或立毙，或终年折磨而死，死了，胆大又有什么用。

也许又有东谈主会惊奇，不懂野心，阑珊黠智来改变这些画，那就要请昭彰在那时当地，谁也不敢为谁承当“时弊”，再亲密实在托的东谈主，在史无先例的高压下把你出卖了，老婆告密丈夫，子女检举父母，东谈主际关系真所谓“别东谈主就是你的地狱”，你去过那边，何东谈主来过你这里，一查就悉数儿兜底翻出来，况且动辄“办学习班”、“壅塞审查”，与外界断交音尘，精神崩溃而丧失念念维力，刑逼供词而致躯体残废……

林先生就是在这么自毁画作之后，照旧被关入守护所（比监狱更坏的场所），饥饿、昏闷、炎热、严寒，一分钟也难哑忍，他哑忍了四年，足见林先生的意志之强，耐力之深，坚执以不死殉谈，当他再回到南昌路寓所时，已近七十岁了，在艺术上，他一向是最忙碌的，画秃的羊毫成捆成堆——稍事休养后，他便奋起作画，力争追复他所失去的累累硕果。

林风眠 《五好意思图》

是红运？是年级？是念念维方式？是情面羁累？——也许都是，都起火是，最终还得归诸于艺术自己的森严律令：凡灵感之作，留则永存，去则不返。

以林风眠先生漫长一世的艺术劳顿的全经过而论，六十岁前后可说是他个东谈主的“丁壮期”，八十、九十岁才是晚年，自从他到了香港以后，我由衷道喜他身心得以康复，泄气休养于新寰宇，出新作品——据可考的记录，文人史家造兵燹失火而著述尽失的实例，不算太少，自后由本东谈主凭追思重写而毕功者亦寥若辰星可指，那是因为中国的文字向来是成诵成吟的，容易一字不漏地背出来，况且叙述性的记录，贵寓性的搜纂，还不错有所摸索攀援，独一画图，非写实的画，随心式的画，特等画家自己的正常水准的画，那时动笔若有神助，事后则鬼神不灵，望洋兴叹——是故劫后余生的艺术家所能再尽的勉力，在于捕捉新灵感，创造新作品，反之，牵萦于对畴前的精品的悼念，老是想着“以前我是如何的画的”——我方师法我方，我方拷贝我方，即使作念到貌合，总归落得神离，一片公式，一滩认识，师法我方比师法别东谈主更不济。

“灵感”是无上矜贵的，只在清新的心智湍流处，它才偶尔轻轻掠过，它从不肯停栖于僵木枯枝上，“灵感”是最难邀请的，如梵乐希所吟咏，些许个夜晚的虔敬恭候，一次芳华怎够用，必得期之于二度三度的芳华。

林风眠 《杨门女将》

之后，我只看到过林风眠先生在一九八零年间赴法国展览的那一组画，香港制作的，它们实在不足以暗意画家的原有水准。

再之后，凡刊有林先生作品的杂志、画报、画集，我总有仔细流不雅，一次比一次散了，亸了——艺术家达到鸿篇巨制运用自由的大成意境，其“心”，是我方的不可更迭的“心”，要是不隧谈是我方的心，或者我方的心乏了，那么随性所欲的又是什么呢。

《马太福音》第二章第二十一节：

“莫得东谈主把新布缝在旧衣裳上，就怕所补上的新布带坏了旧衣裳，破的就更大了。”

《路加福音》第五章第三十八节：

“新酒必须装在新皮袋里……”

二十四节：“凡要救我方性命的，必丧失性命。凡喜跃丧失性命的，必得到性命。”

在经上已有笺注：“性命，或作灵魂。”要是引伸为“灵感”，也就了然于目了。

善意的误解毕竟照旧误解，一枝牡丹，花已谢。

东谈主们以犹在之叶论不在之花，为这么悲剧我将撼动无穷。

我所曾经见过的林风眠先生的精品，是从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五这十年中的近百幅画，其中之半数，曾被赞为：

像花一般的香

夜一般的深

死一般的静

酒一般的醉东谈主

这些画，保存在时光的博物馆中，愈逝愈远。（完）

【注】本文起程点收录于1999年台湾旭侑文化作事有限公司出书的《悯恻中断录》开云(中国)kaiyun网页版登录入口，后又收录于2012年台湾INK印刻出书公司出书的《温莎墓园日志》